时间货币(下)

时间货币(下)

这是这一系列的最后一篇,篇幅有限,许多内容无法详细叙述,还有一些事情我也早已忘记。我对时间的感觉,是在大学毕业以后才慢慢开始重视。曾经的我只顾着向前冲,因为成人、大学生活,对我来说是十分新奇的,我十分讨厌义务教育期间学校的各种束缚,或是家庭存在的一些条件限制,我渴望更加自由的生活,我期待我能够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生活,这使得我迫切地想要长大,探索那些对我位置的领域。只是,当到了自己的曾经期待的位置,就会有了新的期待,再回头看自己的所走的路时,又会带些伤感或者后悔,亦或是怀念和感叹。如果我的寿命有80岁,那么我已经花费了百分之30的日子,这个比重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增大。那么,若是有永生,若是有无限的时间,我还会伤感后悔、怀念感叹吗?

乌云密布

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,是我曾经从未有过的日子。脱离了“象牙塔”后,一切自我粉饰的,都将接受现实的审判。

毕业以后,我回家准备二战。毕业那年的中秋节,小姨因身体原因推辞了照顾的工作,于是,外婆只能由我家照顾。那时我妈还未退休,但已经辞职两年了。外婆从山上搬到我了我家,这也结束了她一生的“迁徙之旅”。

我在家备考,我妈在家照顾外婆,我爸在外上班。三个人各司其职,只是,这是黑暗来临的开始。我对情绪环境十分敏感,如果有紧张的气氛出现,我会十分容易受到影响,我的共情能力很强,每当我妈在电话里抱怨其他亲戚的不作为时,那带着激烈的言辞,总能勾起我的情绪。我是以外婆为中心的事件的目睹者与亲历者也是参与者,我很了解那些事情,听到这些情绪的输出,我的情绪会变得十分暴躁不安,对亲戚充满十足的负面情绪,我的大脑会演绎一出十分严肃、冷血的戏剧。我的心跳加速,呼吸急促,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抚平。后来我发现这件事情对我的备考状态有着很大的阻碍,于是我跟我妈说起这件事情,她却认为我再找借口等等。于是,我只能忍受。

二战前几天,父亲上班摔倒导致骨折,无法上班。我妈陷入极大地焦虑,因为家里地经济停摆了。二战失败后,我也陷入了焦虑。一方面,出去上班是不可能很理所应当地进入我期待的计算机相关工作(因为我本科专业是管理学),而且收入也不会太可观,另一方面,我再准备一年,等我毕业后将近28,我又有了年龄焦虑。于是,在那段日子,多重情绪力场之下,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。后来,父母继续支持我最后一次尝试,三战。

于是,我开始三战,但家里的情绪力场只增不减。在经济焦虑的情绪下,我妈接受了原公司董事长的邀请,再次回到辞职的公司上班,照顾我外婆的任务落在了我爸身上。当然,我也参与其中,每天早上会给她准备好她要吃的药物,我爸则是管理她的一日三餐。我这个外婆她很挑剔,很难伺候,因此许多子女都不愿意照顾,因为照顾她的人会不断地被消耗耐心,她就像一个黑洞一样,吸收一个人的全部积极性,直至匮乏。我们家也不例外。

黑暗笼罩

随着她年龄的增大、身体情况的下降,再加上她的挑剔,照顾她的难度越来越大。许多时候,饭菜不合她想法,她就不吃,会抱怨菜咸、饭干或者太淡。为了迎合她的口味,她的饭都需要在我们饭菜的基础上再次加工,或者另起锅灶。但大多是时候,她没有感谢称赞,只有抱怨嫌弃。我妈在公司上班的压力,再加上回到家我外婆的做作,她会宣泄她的情绪,经常跟我爸吵架。我爸在许多细节上考虑不周,我妈对此很不满意,再加上亲戚们的态度,这种交叉的情绪笼罩在了我们全家。那时的我几近崩溃,我开始抱怨为什么每当我调整好了学习状态,就又要被卷入这些情绪风波之中,那时的我十分期待自己没有任何情感,以至于听到那些糟心的事情不至于被影响。有一次,我望着窗外,眼眶含着泪花,质问上帝为什么要如此对我。我不想被PUA,我不想听那些画得大饼,我只想要解决当下我的处境。

三战的夏天,我为了逃避家里的环境,去了姨妈家。因为他们都在内地带自己的外孙,我就单独在那里学习。一开始是早出晚归,后来就是每周回家一次。那段时间的我学习较为专注,只是这并未持续很久。记得是9月底,我妈打来电话,哭着向我倾诉,因为我爸一个人照顾很难满足我妈的标准,其次就是她很担心我外婆的身体和精神状况。我爸只能提供一日三餐,对于其他方面或者是细节,他很难再顾及到。我不得已,收拾了学习的东西,返回家里。这之后,我外婆的身体日渐下滑,消化系统、心脏、行动能力都在渐渐变差。但我们仍然对她抱有信心,因为她的身体基础很好,曾经几次大病,都慢慢调整恢复回来。这一年夏天开始,她的话慢慢地开始变少,直到十月份,她几乎不再怎么说话了。她原来还会看很久的电视,现在只是看一会就闭眼打盹,过一会便回房屋睡觉,一睡就是大半天。

有一天开始,她突然不能够行走。我们对此感到十分担忧,因为她起床、吃饭、厕所,都需要两个人抬着。有天晚上,她起夜上厕所,腿失去了力气,便躺在地上。以前,她若是这样,必会喊叫。只是那天,我妈晚上起来看她的时候,才发现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。她擅长表演,因此我们仍然分不清楚,她到底是装病还是真是如此。十月初的时候,她有时候能站起来自己走、有时候不行。当时她已经91岁,一方面是我们对她的身体的盲目自信,另一方面,是对送医院有许多顾虑。首先,医院很不情愿接收高龄老人,因为风险很大,医院不想担责;其次,住院后谁来照顾外婆,这也是头疼的事情。我妈在上班,其他子女里已经没有愿意或者能够照顾的女性了,于是这件事也就搁置下来。也就是这样,我跟我爸两个人每天抬着她生活起居。她也越来越不说话,也越来越不愿吃我给她准备的药了。

终了

在2025年10月26日,那是个星期六,我们日常地将外婆抬到客厅的椅子上,我爸给她喂粥,她像前几天一样,吃了几口便开始呕吐。后来换成了牛奶面包,她勉强吃下一些。打开的电视,她不盯着看了,而是一如既往地闭着眼,垂着脑袋。这时,我突然意识到一些不对劲。接着,我们把她抬到座便器上供她小便,往常她会喊叫我们表示她已经结束了,但今天,她一直没说话。我靠近后发现她垂着脑袋,双手自然下垂,背部快要塌陷。我看见口中还含着我给她喂下的通便口服液,试图突破她的嘴唇缝隙。我尝试让她喝下,只是我的手刚刚放在她的下巴上,她就用力闭嘴,我没办法,只好用指头强行塞入她的牙齿打开她的口腔。也许是她害怕咬着我,她就张开了嘴,我便拿纸将口服液清理干净。我又看见她眼睛失神、瞳孔扩散,我顿感不妙。于是我跟我爸将她抬上床,盖好被子。公司要求员工周六上半天班,我妈当时在下班的路上。我用手摸了摸外婆的额头,异常地冰凉,但脸却是热的。

等我妈回来以后,便立即拨打了120,一群医生进入房间,开始测血压、心率,简单判断后,便把她抬上担架,送往医院。这也是她来到我家以来唯一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走出户门,这也是我见活着的她的最后一面。为了物资的准备,我父母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,我便在家待命,一旦确定住院,随时拿着物品去往医院。我一个人在家里,双手冰凉,心跳加速,祈祷着外婆的身体。过一段时间,我爸打来电话让我只拿上包袱赶去医院,我便开着车前去,半路,他又让我回家拿上洗漱用品,结果我遇上下班高峰期,回家的路严重堵车。又过了一会,我爸再次打来电话,让我直接过去。我便开着车,抄了条近路。当我赶到医院,我爸下来接我,进入电梯时,他给我说我外婆已经去世了。我当时的情绪并没有太明显的波动,也许是因为压抑已经成为了我的潜意识习惯。我妈很伤心,她一直在哭,我便单手搂着她安慰。我们下到一楼,等待。

我认为我是在压抑我的情感,我有没有情绪?有,只是我的习惯导致我对我自己的情绪不那么敏感,也许我总觉得绝对的理性才是一个人强大的标志吧,当然这是不对的。我们通过另一侧的电梯上楼,到了重症室的门口,等了有半小时左右,门开了:一个推车缓缓出来,白布盖在她的身上。当我看见有几缕白发从白布边缘探出来时,我无法再继续压抑我的情感,我失去了对我情感的控制权、对泪腺的控制权,我只好将情绪通过泪水表达出来。我每日参与照顾的外婆、一个我从小最喜欢的长辈、从小将我带大的人,如今安静地躺在那里,被医生宣布死亡。

我也从未有过如此之渴望,渴望我的外婆能通过相信耶稣而进入天堂。她虽然做作、自私、不为他人考虑,但在死亡面前,这些好像都不再那么令人烦恼,似乎我们以前的负面情绪也随着她的死亡而死亡。那天晚上,我流着泪向上帝祷告,虽然我不能干预上帝的审判,但我十分期望外婆能够在天堂里,因为我还希望自己能够再次见到她,即使她没有参加过正统教会,不会背诵圣经,身上的旧造仍然没有被更新,但我还是希望上帝能通过她每日睡觉前的祷告的信心,能够赦免她的罪,从而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她。

外婆被推出来后,护士们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着抢救情况以及相关费用。接着,我们将我带来的包袱打开,取出外婆已经去世的好友早已为她亲手定做的寿衣,为她穿上。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尸体,她的身上还带有余温,但已经不是正常的体温了,她的鼻孔和嘴里都被塞入了医用棉花,面色发白,没有了任何动作也没有了呼吸,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。我帮助父母为外婆穿上了寿衣,翻身、系好裤带、平整衣服。她比以前更瘦,那寿衣比她还要更宽,褶皱是怎样也整不平,就如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样,怎样都无法挽回。后来,她被送往殡仪馆,子女们准备追悼会、邀请他人、开会、放炮、入土、埋葬......这之后,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,唯一能证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,就是我家里的、关于我外婆的、越来越淡的气味。

后记

两个月后,我结束了研究生入学考试,开始等待最终的结果。按照流程,成绩公布、准备复试、参加复试、等待结果、被录取。那些黑暗的日子,随着我外婆的离世渐渐消散,可我心中的乌云还未散去。经此,我开始反思,我反思我在这两年的经历,反思我在这中间遇到的问题,思考为什么会如此。于是我渐渐开始下定决心,离开那个已经是满目疮痍的虚假幻想,去寻求一个真实的自我、寻求真实的信仰。我离开那些让我耗尽精力、让我不自然带上面具的群体,孤独地在自己的花园里认真探索自己,学会如何对待自己。旧人已去,可我还有一些日子要过,如何将这些日子过得有意义是我需要考虑的。有限的时间决定了短暂的人生,短暂的人生又决定了人死之后的事情。未来的事情我无法把握,过去的事情我也无法追回,只有把握当下,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。Mr. Roy 的时间管理课程让我认识到:历史为我们提供教训与反思,未来给我们提供盼望,但上帝把我们放到了当下,因此当下才是我们能够真正发挥作用力的条件。

至此,这三篇文章已经写完,用作纪念、也用作整理、也用作回忆。如今,我也不想讨谁的债或是憎恨谁,因为必须要承认的是,我们自己也并不是无可指摘的。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,有些裂痕被撕开,后果自然要去承担。不论那些亲戚再如何,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,这些事情随着追悼会的结束,也一同埋葬在那坟墓里。

背起行囊,重新上路。